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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HA 轰出】 虹色蝶

 

* 鬼子轰 X 蝶精久,部分血腥与黑化轰出没注意。

*本篇设定来自 @月刺啾啾 太太的手书(点我),开头非常即兴,写到后来却越拖越久,真的非常非常不好意思。用文字表现不出万分之一的好,请各位多多复习一下原设定的手书谢谢。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画面美到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的太美好了我哭泣我打call我吹爆

 

 

01.

 

    东洋之初的经纬上,座落着细长的岛国。由于再往东望过去已经没有陆地,久而久之,人们便以为此岛就是太阳升起之处。

 

    大和之魂,日出之本,这就是岛国的名字。

 

    岛国多山,少平地,四季鲜明却缺乏资源,相较于西岸彼端泱泱大国的百姓,岛上子民过的生活刻苦上许多,信仰之心也愈发虔诚,认为万物皆有灵,什么都拜,什么都不奇怪。

    有好的神、自然也有坏的灵。神鬼之说在大和民族内十分盛行,阴阳之道在平安时代后虽然越显没落,民众的信仰却从未变动过。到最后许多传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究竟有多少精怪是捏造出来的也不得而知了。

 

    在许多光被提及就让人眉头一皱的传说中,被塑造成黄泉之民化身的鬼,是历史最悠久、也是最广为人知的负面形象。

 

──黄泉之民,鬼也。头倚两角,双目狰狞,身形魁梧,喜食人嗜血。性暴劣,好搏斗,其身所在,灾厄必至。

 

    说书人总喜欢画蛇添足赚那几个铜板钱,大人也以此吓唬不听话的孩童。渐渐地,孩童之间排挤不受欢迎的同伴都会以"鬼之子"相称,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动手欺侮。

 

    孩童们肯定不晓得这样的称呼有多么伤人。

    鬼之子,这三个字从来都是忌讳中的忌讳。

 

    再怎么说都是人们深恶痛绝的鬼与人类结合后所诞下的孩子。即使只是半血,人们还是相信这样的孩子是被不详力量所诅咒的存在。

 

    所以,村中那名夜半恶火中诞生出来的孩子承担了这个名字似乎也是无法避免的事──事实上倒也没有被冤枉,因为他身上确实流着鬼族的血脉,而他未婚诞子的母亲就是在生产过程中被活活烧死的,留给孩子的遗物就是左脸颊上的烫痕。

 

    也是一时心软,当时的村长抚摸着孩子平坦的前额,终究没有因为迷信而痛下杀手。村中自此多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五岁开始就只能帮人打下手自力更生。

 

    也是从五岁的时候,孩子的躯体出现了“鬼化”的征兆。

 

 

02.

 

    一开始,孩子只当额上两快凸起是被村里的恶霸推倒时摔出来的肿包,并没有在意,继续日复一日、面无表情地在艰困的世道中努力活着。

 

    再然后,是逐渐变得尖长的耳朵、以及莫名灵敏起来的五感。

    他能看得到无月之夜的百鬼夜行,也能听见无人能懂的虫言鸟语。体会到前所未有的世界后,孩子才深深明了,人们常说的眼见并不能为凭,许多真理其实都隐藏在人们无法看见的缝隙里,只是他说出来人们也未必会信,所以孩子学会隐藏自己的内心,变得越发沉默。

 

    这些变异终于让幼小的孩子体认到,也许自己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又过了两年,当包头巾再也无法遮住越来越突出的獠角时,村里的人们终于发现不对劲。往日只视他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孤儿,现在则将他当作会移动的灾祸。绝大部分的村民天天都想着如何将他从村里辗出去,却又忌惮着鬼的力量,而不敢做出太明显的举动。

 

    他居住的小屋被搬迁至森林入口,离村子远得实在不是一个孩童的脚程可以承受的,然而自小就生长在这里,小小的孩子也不晓得自己还能去哪里流浪。屋子虽小又破,起码住起来不会漏水,冬夜里生起火来也是足够,森林里还能采集许多野味,孩子意外地对于远离人群这一点适应得很快,也住得很安心。

 

    扣除村里的少年偶尔会跑过来试胆或者恶作剧这一点,新生活其实并没有那么糟。

 

    七岁的孩子以令人心疼的早熟独自摸索出生活的要领,坚强又顽抗地在不容于世的眼光中渐渐茁壮。在他打架的功力差不多强大到村里没一个人敢再找他麻烦的时候,来自天上的考验却不留情地披头盖了下来。

 

    旱魃,农民们永远的噩梦,只要一发生必定带走无数生命。水源耗竭,大地发出干裂的哀号;人们甚至必须遗弃年迈的长辈、易子而食才活得下去。

 

    很自然的,拥有不祥身分的孩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理由。

 

    神官说,旱魃是鬼之子召唤而来的,为了报复里民们的恶劣对待。

    巫女说,鬼之子没有心,因此会去挖开坟墓并吞噬死人的心脏。

    村长说,鬼之子只要活着,就是个祸害,不得不除,不能不除。

    村民说,鬼之子没有情,性格又天生残暴,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反咬咱们一口呢!

 

    谣言甚嚣尘上,“鬼之子”的名声甚至远播至隔壁藩镇,有人便打着为民除害的名号前来讨伐。然而就像验证传说似的,只要一靠近孩子居住的地方,不是被横生而出的冰凌刺穿脚底,就是被莫名窜出的火舌烧毁面容,这使得人们更加害怕,逃的逃、留的留,不知不觉间鬼之子常驻的藩镇人口只剩原先的一半。本来耳闻鬼之子的实力的藩主还嗤之以鼻,派出千人部队却无功而返后也不得不信邪。无奈之余,只得重金礼聘各方人士前来除鬼。

 

    大概也是不堪人类重重挑战吧,鬼之子开始懂得销声匿迹,村人们往后几年鲜少再见到孩子冰冷的视线,只有赶夜路的旅人偶尔会在山林中看见一晃即逝的鬼火,维持着传说的鲜活度。

 

 

03.

 

    “啊啊,果然下雨了,早知道就不赶路了……”

 

    五月雨在屋檐下拉出成串白银珠链,绿发少年发出慨叹,一边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着水气。山道的茶屋里也有三两客人露出一样的表情,对于穷困的老板来说这场雨下的倒是挺适时。

 

    不过比起雨势,旅客们显然都对少年的衣着更有兴趣,甚至连老板都加入了讨论的行列。

    穷苦人家为了工作方便活动,大多穿的是窄衣窄裤,像少年这样穿着丝织宽袖长衫独自走在路上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何况这件衣服十分特别,墨绿衣袍被亮青色的勾线浣出层层明纹,随着光影折射氤氲出不同的风情,让少年整个人像被一层纱盖住似地说不出的灵楚动人。

 

    “小兄弟,听老夫一句劝吧!咱们这儿个小山村离藩主大人的屋邸远了些,你穿这么显眼,很容易被山贼盯上的呀!”

 

    还在盘算雨什么时候才能停的少年愣了愣,随即露出和善的笑容回答:“谢谢老爷子关心,我会一些防身招式,普通山贼对我不起作用的。”

 

    “欸,话不能这么说啊小兄弟,看你大概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儿除了山贼还有鬼之子出没哪!你穿这么好看,要是被盯上了……哎哟,老夫想着都怕!”

 

    老人家说完马上念了句佛号,看那惶恐的表情不似作假,旁边的旅人也闻之色变,可见鬼之子对这一带住民的影响有多深。

 

    不过这些似乎都与眼前的人无关,绿发少年还是面不改色地笑着说:“不要紧,我来也只是想完成大人交给我的任务而已。若鬼之子真的存在,我倒想见上一面呢。不过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啊,我还得赶着去工作……”

 

    老板一听,乐了,赶紧搓搓手,抓准时机想留住这尊财神:“小兄弟你要留宿呀!来来来,住我家吧!我算你客栈的一半就好,怎么样!”

 

    少年显得有些为难:“我习惯一个人住一间房,恐怕对老板也不太方便。没关系,我还是露宿吧!钱就放这儿了,谢谢您的茶。”

 

    说是这样说,只身走出茶屋外的少年还是对着不见停歇的雨发起愁来。

 

    “伤脑筋,这雨再不停可要出人命了……”

 

    “你很困扰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绿发少年好大一跳,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正盯着自己等待答案。

 

    “嗯,满困扰的,虽然有急事赶着办,不过我有点怕水,身上又没有伞,只能在这边干着急了。” 

 

    绿发少年笑着微弯腰杆,想拍拍孩童的头,却被轻巧地躲过了。

 

    “你呢?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不进去跟爸爸在一起吗?”少年直觉以为戴着斗笠的孩子是茶屋客人的孩子或孙子,推着小小身躯就要往里面走,“这种天气待外面会着凉的,跟我一起进去吧?”

 

    “不用了,我就住这附近,先回去了。”孩子淡淡地说着,弯腰放下什么东西后,转身就走进雨幕之中。

 

    “那个给你,不用还了。”

 

    绿发少年低头,一把陈旧的和纸伞就躺在他的脚边。虽然方式有些别扭,不过他可以理解为这是那个孩子在关心他吧?

 

    “真是个奇妙的孩子呢。”讲话老气横秋的,感觉有点可爱。

 

    少年微微一笑,撑起伞,回味着方才那场有趣的邂逅,漫步踱入漫天雨丝之中。

 

 

04.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好不容易冒雨赶至目的地,代主人与藩主领命后,连绵不绝的雨停是停了,离开藩主屋邸后却碰上了拦路打劫的恶徒。

    少年望天叹了口气,茶屋里的老者说的没错,越是特别的服装在这种穷乡僻壤越显招摇,好在这里偏近山道,旁边也不见寻常百姓,就算违背主人的命令小试身手也没什么关系吧……

 

    结果被山贼们团团围住的下一刻,少年就被狠狠打了脸。

 

    明明是樱花落尽的春末,周遭温度却突然急速下降,呼出来的气息化为肉眼可见的白雾。再一眨眼,除了他之外,所有山贼都被地上冒出来的冰层冻住,面上无不露出恐惧之色。

 

    “是鬼之子……鬼之子出现了啊啊啊啊!”

 

    此起彼落的哀号声让绿发少年浑身一震,连忙转头确认附近有没有出现可疑的影子。然而任凭那些嚷嚷的山贼们喊破喉咙,将他们变成雕像的始作俑者仍然没有出现。这下少年更加疑惑。自己貌似被来历不明的人救了,但如果伸出援手的真是鬼之子,为什么要帮他呢?为什么帮了他又躲着不出来呢?他不是危害乡里的灾祸吗?按照传闻不是应该杀人不眨眼地把他们全都抹消吗?

 

    绿发少年纳闷之余,替那些被冻住的山贼生了火,便寻着渐渐淡去的味道深入山区。直到夜幕低垂,黑暗笼罩,才终于在森林一角找到了目标。破落小屋隐约透出微弱的光,吸引着几只虫蛾在窗边盘旋不去。

 

    少年微一沉思便消失在原地,只留一只青蝶扑朔着翅膀,无声无息飞入了小屋。

 

    虫类的趋旋光性让他第一眼就往屋内光源望去,灶里的火被满屋子湿气与尘埃侵蚀,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青蝶正想着要不要帮忙拨弄一下炭火,缩在一旁睡觉的身影就动了动,吓得他以为暴露踪迹,赶紧飞回窗边躲起来不敢乱动。

 

    “……好冷。”

 

    小孩从被窝里半撑起身子,搓着手呼出几口热气。注意到火势微弱后他不甘愿地抱着被子朝火源挪了挪,最后低喃了一句睡不着,就干脆抛开被子专心烤火了。

 

    静夜、深山、小破屋,这一切让独自烤火的孩童背影显得是那么特别,那么孤寂。

    青蝶看着眼睛一热,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收起翅膀,冲动地暴露在孩子惊讶的视线之中了。

 

    “好漂亮的蛾……没看过的种类呢。”

    “…… ”

 

    欣赏美好事物的心人皆有之。面对孩子好不容易展露的笑颜,青蝶的翅膀抽了抽,最后还是选择继续留在小孩的手指上。

 

    我是蝴蝶,我是蝴蝶,我是蝴蝶,虽然不像那些大凤蝶一样华丽,但至少跟那些胖墩墩又灰溜溜的蛾不一样啊。这个世界上又不是没有能在黑夜里飞行的蝴蝶。

    青蝶,不,绿发少年有些郁闷,在心里嘀咕着不要同对方一般见识,一边使劲展翅,想藉由翅膀上的花纹暗示自己与蛾类的不同。

 

    “真的好漂亮……”孩子看着那对翅膀在张阖之间染上灶火的光氲,蓝绿与橘黄变化交错,沉迷于色彩之间的流动,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对了,就跟白天那个人的衣服一模一样啊!”

 

    没想到只是一面之缘,自己居然就这么被孩子记住了,少年还在惊讶,就听到孩子笑得有些落寞,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妈妈的伞就这么给他了,也不晓得后来有没有淋到雨……要是那件漂亮的衣服弄湿了,会很伤脑筋的吧。对我那么亲切的人,他好像还是第一个。不晓得究竟是要赶着去哪里呢……”

 

    “……如果,能再见上一面就好了。”

 

    绿发少年听到这里脑子一抽,终于忍不住幻化为人形。宽大袖袍如蝴蝶展开来的翅,在孩童瞠大的双眼中,自空中缓缓垂下──少年这才注意到原来孩子的眼睛与头发,两边颜色都是不一样的。

 

    “既然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就不要轻易给人啊!”

 

    少年爱怜地将孩子圈入怀中,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少年的鼻尖,虽然带着点说教的意味,但脸上的笑容是孩子渴望已久的温柔。

 

    被拥住的孩子过度混乱反而让思考能力停住了。照理说他该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人发动攻击,但猝不及防的温柔却让他下不了手。直觉告诉他,这么漂亮的衣服、这么温柔的人应该不属于肮脏的世间,说不定真的是上天有眼,派遣使者下凡,来带领他前往可以不用再为了生存而战斗的世界。

 

    “……你是那些大人们说过的,来自上天的使者吗?”

 

    “不,我的名字叫绿谷出久,是个蝶妖。记住了,是蝶不是蛾。”

 

    绿发少年只抬手摸了摸孩子的眼皮,立刻就有股睡意袭上孩子的脑袋。在他跌入梦乡前,只来得及听到少年模糊的叹息。

 

    “这么做会招来惩罚吧,但既然知道了也不能坐视不管……好好睡吧,孩子。”

 

    “从明天开始,由我来带你认识真正的世界。”

 

 

05.

 

    次日,孩子一觉醒来,就发现周遭有了天差地别的不同。

 

    小屋不再透风,变得一尘不染,外面还多了一小块空地,昨晚凭空而现的少年趴在里面,正手忙脚乱地驱赶着打死不移开屁股的母鸡,看那样子大概是想掏鸡蛋来吃吧。

 

    睡醒的孩子警戒心也回来了,想起昨晚当着别人的面睡得那么沉不免有些后怕。他不动声色地掏出匕首来到少年身后,抵着毫无防备的背部,低声威吓:“虽然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回事,趁我还有耐心,立刻离开这里。”

 

    “……你都是这么对人说话的吗?”

    绿谷有些无语,孩子长久以来缺乏说话的对象,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缺乏一些礼数与温度,再加上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惧,难怪会招来误解,被谣传为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恶鬼。

 

    “我不会离开的。”绿谷转过身,轻巧地从孩子手中没收了匕首,“你也知道我有任务在身的嘛。既然我帮你修好了房子,在我完成任务离开前,这里就暂时让我借住一下啦~”

 

    “少自作主……”

 

    没有这么容易被呼拢的孩子立刻摆出攻击姿态,结果被绿谷随意拍了拍脑袋又立刻陷入错愕的情绪之中。

 

    “好啦好啦,不要在意这种小事情。吶,你的肚子也在叫了,小孩子发育要吃好一点,我去烧鸡蛋,你先回被窝里等我吧!”

 

    绿谷终于搞定护蛋的母鸡,无视孩子手里突然冒出的火炎,拎着战利品就去旁边挖坑闷烧鸡蛋了。

 

    也许是鸡蛋的气味实在太香,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到头来,小孩还是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地跟来历不明的少年共进了早餐,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这么默许了绿发少年踏进自己的生活。

 

    ……也或许,早在两人相遇的那一晚,他就已经恋慕上少年指尖的温度而不自知了吧。从山里捡完柴回来就闻到浓厚的味噌气味,小孩取下头上的包巾,默默这么想着。

 

    曾几何时这间小屋对他有了不同的意义,不再只是个吃饭睡觉的窝。孩子开始会期待回到这个有人在等他的地方,只要说一句我回来了,就会有手伸过来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就是因为少年的出现,这间小屋开始有了温度,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家”吧。小孩抹抹脸上的汗,没有发现自己的笑容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增加的趋势。

 

    绿谷对他是真的很好,会带他散步、认识各种动植物,教他读书识字,还会告诉他外面世界发生的奇闻异事,可以说孩子的双亲没有替孩子做的,绿谷都给补上了。最最重要的,绿谷甚至还依着他的能力给他起了名字。

 

    业火焦灼,寒冰冻土,焦冻二字听着就很帅气,小孩几乎是一听到就爱上了这个名字,天天一言不发地盯着绿谷,就想着绿谷能不能多唤两声他的名字。

 

    然而越是感到不曾体会过的幸福,孩子也越发被逐渐膨胀的不安所困扰。

    在从孩子被拉拔成少年的无数个日夜里,他怀抱着不敢被知悉的罪恶感,偷偷向上天许愿绿谷的任务不要结束、祈求这个温暖的人可以永远为他停留在这里。他也怀疑过为什么绿谷不仅不会害怕他或攻击他,还愿意对他这么好,但每次见到绿谷那张干净的笑脸,这些烦恼与疑虑总会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绿谷出久教会他人类的情感,带给他家庭的温暖,让一个鬼之子产生了自己终有一日可以被人类理解、接纳,进而拥有普通生活的错觉。

 

    他是这么地相信绿谷,以至于五年的美好生活过去,当真相终于降临的那一刻,他终于从那个人身上明白了那个人唯一没有教会自己的感情──何谓最痛苦的“悲伤”。

 

 

06.

 

    “绿谷,你的衣服最近是不是有点脏?”

 

    坐在井边清洗衣服的少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望向正在打瞌睡的绿谷,补了一句:“……总觉得你最近没什么精神,感冒了吗?”

 

   “呃,有吗?还好吧,嗯,绝对是你的错觉哦!”绿谷迅速擦去嘴边的口水,打着哈哈强行将话题扭转为今天的晚餐,又以收集食材为由走进森林去了。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没有追上去,安静地继续搓洗衣服,脑子里却想起昨天夜里撞见的景象。

 

    清月之下,绿谷浑身泛着萤绿柔光,仪式似地绕行着小屋。宽大袖袍所经之处,都会有些粉状的东西飘落,还未落地便逸散于空气之中,丝毫不留痕迹。

 

    少年不确定这是不是绿谷第一次这么做,也不清楚那些粉末究竟是什么,但是以绿谷近来种种迹象来看,要说两者之间没有干系,恐怕连七岁小孩都难以信服。

    被怀疑的滋味并不好受,焦冻从小就深有体会,所以他一点都不想怀疑绿谷。能做的也唯有期盼绿谷主动跟他说明了。他继续刷刷刷地洗着衣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好像从来没有替绿谷洗过衣服。

    一起洗澡的经验还是有的,但绿谷都只是远远地替他搓洗身体,衣服还穿在身上,从来没有跟他一起入浴过。说起来,他们见面的第一天,绿谷好像说过他很怕水来着。

 

    ……绿谷还说过,他是蝶,不是蛾。

 

    原来如此,这样就解释得通了。少年不是笨蛋,他记得绿谷跟他介绍过的一切生物特征。昨晚见到的粉末大概就是蝶类翅檔上的鳞粉,但他不懂的是为什么绿谷要刻意在屋子周围洒下如此重要的鳞粉?

 

    抱着满腹疑问,焦冻决定还是等绿谷回来后再好好追问。他深知绿谷的脾性,平时就算被野兽攻击受了伤也不愿意说,所以肯定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才导致那个温柔的家伙选择一个人默默扛着,而不是找他一起商量该怎么处理问题。

 

    傍晚,绿谷摇晃的身影更加坐实了少年的推测。他急忙上前稳住绿谷,发现那件令人惊艳的衣裳似乎又褪色了几分。

 

    “绿谷,你是不是在逞强?”

    将人扶上床休息,少年没有回去继续准备两人的晚餐,而是坐在床边,认真地观察着对方。

 

    “没……”

    “绿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希望再躲在你的背后,而是跟你分享同样的视界。如果有什么在困扰着你,我想助你一臂之力,而不是成为你的负担。”

 

    少年剖心的告白让绿谷大为感动,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但他很快就眼睛一黯,还不是时候,他不能现在就将答案如实吐出,只能挑一些比较次要的来说:“……抱歉,我的任务大概无法完成了。派我来这里的人很生气,可能会对我们做些危险的事,所以我们这几天最好搬离这个地方比较好。”

 

    “你最近晚上常常外出就是为了处理他们吗?你的脸色看来不是很好。”

 

    “你看到了?”绿谷有点诧异,拍拍孩子的头,温柔的笑容又挂了回来:“抱歉让焦冻担心了呢,嗯,我的确在夜巡没错,刚刚也不是去山里收集食材,而是去探索适合我们的新住处。没关系,这些我来处理就可以了,我一定会保护好焦冻的。”

 

    打断还想说些什么的少年,绿谷用沾着鳞粉的手摸摸焦冻那片饱满光滑的额头,少年激动的眼睛立刻弱化,竟似恍神起来。

 

    “没事的,我会保护你……一定会……”

 

    轻轻拥住无神的少年,随后便牵起少年的手走向灶边。解除暗示后,少年先是一顿,接着继续切煮食物,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不禁庆幸自己从未跟焦冻提过蝶精的鳞粉除了防水以外还有什么用途。毕竟正是因为这一身能迷惑人心的鳞粉,他的主人才会派遣自己前来捉鬼。以柔克刚的出发点自然是为了省下除鬼的风险,只是主人大概千算万算没有料到被指派的自己会倒戈,鳞粉非但没有迷倒目标,反而成了隐匿鬼之子的保护结界。

 

    绿谷提起衣袖瞧了又瞧,象征妖纹的纹路还是很清晰,但布料整体看上去确实黯淡不少,让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他的鳞粉可以起到暗示作用,却无法抹去别人的记忆。即使现在成功让焦冻冷静下来,晚餐后还是会主动跟他提起搬家的事情吧。

 

    这么想着的绿谷随手就逮住盘旋在身边的蝴蝶,由于不忍心残杀同类,他向来只是将蝴蝶封入随身携带的瓶子里。最近来自主人的通牒越来越频繁,看来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啊……唉,真是烦恼重重。绿谷忍不住抱着头轻声哀嚎起来。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果然还是今晚就动身吧!

 

    眼里满是对未来憧憬的蝶妖少年万万没有想到,这份为同族着想的善良,会在一个时辰后替习惯山中岁月的两人生活提早拉上惨烈的终幕。

 

 

07.

 

    吃过晚饭,在鳞粉的暗示下焦冻没有追问什么,两人快速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然而就在手碰上拉门的那一刻,第六感让绿谷退缩了。

 

    有什么人正站在门外。

 

    由于这几天频繁施加暗示与隐密术,剩下的鳞粉不多,绿谷在垫了垫自己还有几两重之后,很务实地放弃了贸然进攻的想法。

 

    “不错,没有直接冲出来找死,看来分家养的废物虽然吃里扒外,倒也没有笨到无可救药。”

 

    绿谷闻声暗道糟糕,这不是主人的声音,话里又提到了分家,看来本家的宗主大人找上门了,果然是瞄准鬼之子而来的吧。

 

    还没来得及开口,强力的冲击立刻让木门支离破碎。绿谷带着焦冻及时后退免于受到波及,然而四面八方传来的敲击声很快就让两人明了躲进屋里也不会比较好。在整间屋子被彻底拆散的瞬间,木屑混杂着萤绿的鳞粉纷飞,焦冻眼前一花,再睁开眼的时候,他惊诧地发现自己正在夜空中浮动,抓着他手臂拼命往前飞的正是绿谷。

 

    由于鳞粉大量溢散,那对清灵的翅膀变得黯淡无色。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虽然绿谷几乎用罄了蝶类最有利的武器,此刻却恰好变成适合乘夜逃亡的装束。

 

    “绿谷,先放我下去吧,天上太招摇了,用走的比较保险。”

 

    少年沉着的嗓音让绿谷稍加安心,两人才没入沉黑的森林没多久,通天的火光便染红了半个天际。

 

    “不会吧……宗主大人这也做的太过了……”

 

    “宗主大人?”敏锐的少年没有错过绿谷的低喃,捉紧关键词反问:“绿谷,到底怎么回事?你认识这些人吗?”

 

    焦冻会提出这样的质问完全合情合理,但绿谷就怕在这种状况下交代出自己的来历只会徒增少年的混乱,进一步加深自己的可疑程度。他没有别的方法,只能选择避重就轻的说词:

 

    “我曾是宗主大人的手下,因为看不惯他们竟然要讨伐像你这么小的孩子,所以抢先一步将你隐藏了起来。现在我们被他们找到了,所以才必须去新的地方躲起来。”

    绿谷露出了苦笑,他只希望自己可以表现得更加可信一些:“抱歉啊焦冻,我搞砸了……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寡言的少年深深看了绿谷伸过来的手一眼,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搭上去,而是沉思几秒才开口:“绿谷,你没有其他隐瞒我的事了吧?”

 

    “……没有。” 

 

    绿谷不确定一向信任自己的少年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尽管为这两个字感到心虚,但是眼下情况特殊,他决定等风头过去了再好好跟少年沟通一番,相信少年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的用心良苦吧。

 

    焦冻的眼神动了动,最后垂了下来。他没有搭上那只手,只是跟着绿谷逃亡的脚步,不再言语。

 

    绿谷大概是真的慌了,没有发现刚刚那段话与宗主的说词有个极大的误差。尽管如此焦冻还是想继续相信绿谷,这些年来绿谷对他的好、以及一辈子在山里避世而居的约定,他不愿去相信那些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少年想相信的人性是美好的,可现实往往还来不及看清楚,就会背叛你所期待的轨道,对绿谷来说尤甚如此。

 

    当他们抵达绿谷所谓的躲藏点却见到另一位身穿狩衣的男人时,少年的心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冷。看起来是男人手下的家伙们冲过来将他团团围住,红绳与符咒更是怕他脱逃而捆得死紧。最令人不安的,是在这些人身后,他看不清绿谷的表情。

 

    “从宗主那边将鬼之子守住并且引过来,辛苦了,做得很好。按照约定,我会释放你的族人,让你们回去那片山谷。”

 

    男人抚摸着绿谷的头,指挥着手下将自己押走。少年一个踉跄,抬头看到绿谷竟然对着那个男人回以微笑的剎那,所有失望、绝望、憎恨、无力的情绪犹如汹涌浪潮一口气吞噬了仅存的理智。童年的记忆历久弥新,人性丑恶的嘴脸久违地浮现在脑海里面,焦冻执拗地想着,如果没有遇到绿谷出久,他的心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这般的痛。失控的怒火自少年身边乍然窜起,与山头另一边互相辉映,这下整片夜空都被染上了妖异的火光。

 

    他好恨,为什么他所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凭什么人类可以一次又一次打乱他的生命?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选择再次相信人的时候,绿谷要背叛他?

 

    大概少年自身也没有发现,这是他十五年来的鬼生中第一次将自己的能力彻底解放出来。绿谷偷偷新建的小屋当然逃不过被烧毁的命运,但滔天大火同时也逼得男人与手下不得不暂时撤退,那些不知何时开始附着在他头上的赤色鳞粉也被热气烘散而剥落、消失。

 

    暴走的少年想着干脆就让火势烧掉整座山吧,下一刻熟悉的身影就穿过火层扑了过来,有人极力嘶喊着什么幻觉啊鳞粉啊不要中计什么的,脑子里很乱,他听不清。

 

    要不是那双满是烧伤与擦伤的手捧着他的脸,少年都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竟然落了几滴泪。

 

    焦冻很迷惘,很彷徨,可是他不晓得能不能继续相信这个人下去。脑里猛然窜过绿谷任凭男人摸头与搂肩的那一幕,于是他下意识地撞开了眼前的人──然后用刺骨的冰棱狠狠扎了过去。

 

    “我不会再给你暗示我的机会。”

 

    在梦境的最后,焦冻只记得他对着错愕的绿眼睛,吐出了那句最不可饶恕的话语。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绿谷。

 

 

08.

 

    就像惩罚似的,梦总是到这里就断了。不让他梦见可能转好的后续,也不让他有任何对梦中人忏悔的机会,总是停在对那个人而言最残忍的剎那,然后梦醒。

 

    那一晚的后续是混乱的,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只有那双哀伤的眼牢牢钉在少年的心头上,无法淡忘。直到隔日中午,独自一人被留在某棵树上的少年才懵懂地明白,他似乎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前一夜断线的记忆证明了他最后还是被绿谷强行催眠,满布在身上以及树上的鳞粉密度高的不可思议,看到这里再笨的人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少年头冒冷汗地想,绿谷怕不是用上了最后仅存的所有鳞粉,只为了将他藏身的这棵树从追猎者的眼中彻底抹去。

 

    那么绿谷呢?他还记得自己用冰锥刺伤了绿谷,也不晓得究竟伤到了哪里,带着自己这个累赘逃亡不方便,绿谷还有足够的鳞粉从那些人的魔手中逃脱吗?

 

    少年仰起头,尝试捕捉绿谷的方位,然而副尽的空气里早已没有那个人的气味。

    他有一堆道谢与道歉的话还没来得及倾吐,那个人却并不在自己身边。

 

    忍着左半身烧伤一般的疼缓缓爬下树,少年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身体对鬼的力量承载度是有限的,越使用力量,身体也就需要支付更多的代价。恐怕绿谷也是发现这一点,才会奋不顾身地闯进火焰中将他拉出来的吧。然而自己却回以那人一记冰刀……少年越想越自责,一边警戒着森林中是否还留有要捉拿自己的后手,一边心急如焚地寻找那抹绿色的身影。

 

    夕阳西下,滑入山谷间的残阳艳红如火,少年回到曾经跟绿谷住了五年的地方,在废墟的前方发现了最后那点稀薄的鳞粉,以及一片宽大的袖口,被匕首钉死在血红的地上,没有灵气、毫无生机。

 

    他在那摊血衣前跪了整整一夜。

 

    天亮后,少年离开森林,前往村里去探听情报。村民在他的威慑之下只记得昨夜的恶火,没能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几经挫折下,少年索性杀进藩主宅邸,才终于问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位藩主在五年前派出千人军队却全军覆没后气不过,又重金礼聘了号称能除鬼的阴阳术士。说到这阴阳术,土御门的名声谁人不知,那可是伟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后代,能靠这行吃饭当然得是有两把刷子。消息很快便散开,阴阳名流与鬼之子的对决吸引了不少搬走的人回流。对迷信的人民来说,只要能把灾厄源头袚除肯定能换来顺遂的生活;而对土御门府这些通晓阴阳术的人来说,没有比讨伐恶鬼成功更好的宣传方式了,宗家与分家的人们绞尽脑汁使出真本事,就是为了抢先削下鬼之子的头颅来当上阴阳界第一把交椅。

 

    焦冻对这些过往没有兴趣,只是记下宗主与分家家主的名字,左手一挥,烧光藩主的宅邸后,便独自踏上前往京城的旅途。少年的眼里除了复仇的怒火,更多的,是冰冷到极点的杀意。

 

    为了使复仇能够百分之百达成,他甚至不惜前往传说中的鬼之里,学习如何有技巧地操控这身与生俱来的力量。在鬼族日月不间断的锻炼下,少年的躯体越趋健壮。当鬼族长老认为他已经可以学成下山的时候,顺道将姓氏赐还给少年。至此,少年才终于有了完整的姓名。

 

    他多想亲口告诉绿谷这个消息,然而那个人已经从他的身边离去三个年头了。

 

    轰焦冻继续一路向北漂泊,生平首次入京,许多事都难以习惯。首先他的角已经长到不戴着般若面具根本就无法避开人们眼光的地步,京城人多,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不得不成天带着面具走路。其次是他阮囊羞涩,在京城吃顿饭不容易,更别说要寻个落脚之处。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抱怨,入京第二天,他就因为帮助一位少年摆脱流氓纠缠,而误打误撞进入了一辈子从未想过要踏足之地──芳町。

 

    在绿谷跟他描绘的世界中,轰焦冻曾经耳闻过吉原这个词。与吉原相反,芳町就是个阴间茶屋四处林立、专门提供上流阶级男色服务的地方。因为少年夸大其词的介绍,刚成为茶屋打手的轰颇有微词,他还需要复仇,不能继续浪费时间在这种地方打转。但很快他就改变了想法,这里包吃又包住,来往的客人之间聊天聊地聊南聊北,各种丑闻与情报充斥其中,甚至还被他撞见过土御门家的管事跑来茶屋开荤,证明躲在这里守株待兔是可行的,而且可能会更有效率。

 

    生活逐渐安定,懊悔的梦境也是每天都不变地持续着。当年的冲动少年已经成长为青年的样貌,头发打绿谷离开他生命的那日起就没再剪过,此刻红白色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而缓缓拉起,在被褥上拉出一袭美丽的绸缎。

 

    见他清醒,立刻有小童凑上前恭敬低语:“大人,楼下有人在闹事,掌柜请您下去处理一下。”

 

    青年仅以颔首代替回答,拎起面具就往楼下走。小童也很习惯对方的寡言,目送青年离开房间后,立刻兴高采烈地趴在楼梯上看热闹。

 

    果然,没两下就传来大快人心的哀号声,刚刚还霸占着阴子不放的醉汉立刻就被面具青年轰出屋外。茶屋里的都是熟客,非但没有惊吓,反而还朝青年抛了几枚铜板,一方面是终于得了清净,二方面是无论看几次,青年那头长发舞动时总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揍个人都像在表演一样好看。其他阴间与阴子们也纷纷露出迷醉的神情,他们其实已经肖想那具完美的躯体很久了,青年每次的搭救都是那么干净利落,谁能不心动呢?

 

    除了客人以外,所有茶屋的人都知道青年恐怕不是人,毕竟青年也不是时时都戴着面具。但这么能打的打手不好找,相处起来也没什么威胁性,不管青年是什么来历,生活在注定受欺侮的底层人们都清楚,就算青年是个鬼,都比那些不把他们当人看的人渣要好的多。大掌柜甚至还觉得干脆就把这间茶屋让给青年经营算了,自己退居幕后光是每日数钱都能笑着入梦。

 

    于是乎,在众人的默许下,轰焦冻终于等来了他仰颈企盼的“机会”。

 

 

09

 

    “欸欸,听掌柜说,那个土御门的人好像明天要来咱们这儿聚会呢!”

 

    午后,阴子们正在替阴间洗脚。其中一个阴子突然开口,随即就被其他人取笑道:“聚会?你ㄚ不是把开荤听错了吧?那群道貌岸然的穷鬼要来芳町聚会?是挖到矿坑了吗?”

 

    正在旁边检视物品归位的轰闻言一顿,随即转身问被嘲笑的阴子:“他们明天何时会来?”

 

    “好……好像是酉时吧!”阴子的脸微微泛红,这还是第一次跟青年这么近说话呢。

 

    酉时是吗,刻意挑在逢魔时刻的傍晚,看来对方也是来找碴的。轰焦冻嘴角扬起了危险的弧度。自己还没找上去,对方倒是亲自过来送人头,看来老天有眼,明天就能替绿谷报仇了。

 

    他悄悄在晚餐时分离开茶屋,到附近的药房买了某样东西,回到自己的房内藏好,然后一下又一下的数着心跳声;一秒又一秒的,等待着复仇降临的那一刻。

 

    翌日,土御门府的人果然如时而至。穿着狩衣的人由头牌阴间带至包间接待,普通衣着的手下则跟着一般寻欢作乐的有钱人坐在前厅,听比较资遣的阴间表演歌舞伎,尚在实习中的阴子们则是忙不跌地往来于客人之间上菜、上茶。

 

    土御门府分支没落,传承到现在也只剩两个分家,进入包间的人包含宗主自然也只有三个,天时地利与人和都兼具了,轰焦冻戴上面具,将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亲自为贵客们点燃包间里的蜡烛。

 

    “鬼之子又出现了,有人看到他出现在芳町一带,这就是我今天找你们过来的原因。”

 

    宗主还是高傲的令人生厌,其中一个分家家主放下酒杯,跟着嘲笑道:“哦,没想到鬼之子很上道嘛,居然学人类好起男色来……唔,他今年也才24岁,以鬼族来说连毛都还没长齐吧,说不定他本身是个若众才会来这里求男人干呢!”

 

    “……三平,酒席还没开始,你已经先喝醉了吗?”出声的是那一晚最后追杀绿谷的分家家主。

 

    青年不动声色,完成分内工作后关上纸拉门,退下。彷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的反应让阴阳师们很满意,他们继续讨论如何猎捕鬼之子,这次不比上一次远在偏乡,而是在将军大人所管理的京城之内,他们三家都能公平的竞争。无论如何都要把握住立功的机会,绝对不允许失败。

    三人讨论得还算和气,台面下却互相较劲,彼此都在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家族在这次讨伐活动里占上最大的优势。守在包间外的面具青年攒紧拳头,在心里倒数着所剩不多的时间,他为了这一刻已经做了太多太多的准备了。

 

    包间里的阴阳师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间茶屋。

 

    鬼族的怨恨只能以人血来平复,自古皆是如此。书上写的固然不错,却没有提到恶果必有前因,从来都是人性险恶才会招来疑心暗鬼。

 

    “碰磅!”

    “怎…么回事……站不…稳……”

 

    包间传来的碰撞声打破了冥想,轰焦冻拿下般若面具,再睁开眼,异色的瞳仁赫然竖直,栖息在眼里的尽是森然杀气。他已不再是稚弱的、只能躲在绿谷身后的鬼之子,而是渴望血祭仇人的成年的鬼。

 

    无声地拉开纸门,来到刚才讥笑他是若众的分家家主身后,冒着寒气的右手抚上人体最脆弱的脖子,冰晶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缠上去,彻底封死了这位家主所有能呼救与呼吸的管道。

 

    “不好意思,我对你没有兴趣……接下来是我跟那边两位的私仇,你可以先退场了。”

 

    仅仅只用手背狠力一敲,头颈倾刻间便化为碎块的分家家主就再也没有口吐恶言的机会。包间里其他两个人看到这恐怖的一幕当然想逃,无奈身体软绵绵的根本无法使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杀人鬼朝自己走来,在塌塌米上踩下一步步死神的跫音。

 

    “八年不见,看来土御门家就算没抓到鬼之子,阴阳寮的位置还是坐的很稳啊。”

 

    轰焦冻踩着不断扭动着想远离他的宗主,先冻住那张哆嗦的嘴,再用左手指了指宗主的衣物,火种很快就爬满了宗主全身,痛苦的人满地翻滚,然而塌塌米早已结冰,包间里的火炎难以延烧出去,外房的人注意力又全部集中在歌舞伎身上,一时半刻绝不会有人过来救场。

 

    在宗主被烧得差不多时,轰焦冻及时收手,改用冰覆盖住人的全身。然后解冻、再火烧。几个循环后,叱咤整个土御门府的宗主大人下半身焦黑烂肿,痛得呼气多进气少,模样好不凄惨,与半只脚跨进棺材的死尸相差无几,大概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归西。

 

    “下一个就是你。放心,不会比那个宗主大人轻松多少的。”尽管青年此刻并没有戴面具,阴阳师却觉得眼前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修罗:“说来也奇怪,明明没有封住你的嘴,你倒是比其他两个安分多了。”

 

    “因为我判断这种时候安静些可以活得比较久。”

 

    “你的遗言就这些了吗?”青年的眉毛挑了起来:“或者,你只是想藉由我来除掉你不方便自己处理掉的人?”

 

    “你很聪明。为了感谢你的辛劳,要不要考虑跟我来场交易?”被冰层困住的阴阳师尽管模样狼狈,仍然用世故的笑容试图隐藏起背后的冷汗与不安:“如果怀疑我,你要继续捆着我也行,总之先把门打开吧。”

 

    “别想耍花样。”青年懒得废话,折断从地上窜出的冰锥就要捅下去。

 

    “我说真的,你先把门打开!”

 

    尖锐的冰锥因为土御门府最后的分家家主一句话而停了下来,就停在眼球上方只余半片指甲的距离。

 

    “如果你还想见到那只蝶精的话!”

 

 

10.

 

    很多时候,轰焦冻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在某件事情发生的当下选择另外一个决定,是不是他的鬼生就可以少走一些冤枉路,又或者会更加的悔不当初。

 

    例如假若他没有相信那个分家家主的话打开门,而是直接了结害他误会绿谷元凶性命的话,是不是一辈子就会跟绿谷咫尺天涯永不相见了。

 

    又或者追根究底一点,如果他至始至终都选择相信绿谷,是不是就不会害绿谷落得这般境地。

 

    看到被软禁在土御门分家里的绿谷,曾经耀眼夺目的绿衣裳如今却少了右侧的大片衣袖,轰焦冻哑然说不出话。他无法想象一只蝴蝶被生生撕裂一边的翅膀会有多么的痛,更无法想象因为惩罚而被蒙住眼睛的绿谷是怎么在一方陋室里独自挣扎过八年岁月的。

 

    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袒护他这个不知感恩的鬼之子而换来的结果。

    他只知道,他的心脏已经快被自责与懊悔切割殆尽了。

 

    他只知道,他的未来已经跟定了绿谷出久,也只会属于绿谷出久。

 

    轰焦冻弯下腰,拥住刚脱下眼带而视线模糊的绿发少年,将唇印在那平滑的额上,献出他这辈子最真挚、最懊悔、最虔诚的一吻。

 

    “让你等了这么久,抱歉。”

 

    长久以来漂泊不定的心终于找回了依靠,湿润的眼睛因为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而微微垂下。

 

    “……我来接你了,绿谷。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迷茫的大脑终于勉强归位,轰焦冻那张长大版的脸倒映在绿谷还不太能适应光线的瞳仁里,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难以置信地开口:“……焦冻,你没事吗?有成功逃出去吧?”

 

    再沙哑的声音也难掩绿谷的激动,轰焦冻知道,这个让人心疼到底的家伙绝对在这八年间无时不刻都在担心着自己的安危吧。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天知道那个城府极深的家主会不会动什么歪脑筋对他们不利。

 

    “人已经确实交给你了。按照约定,从现在起,双方将不再对彼此出手。你们不泄漏这次的事情,安分点过生活,土御门家就不会插手与鬼之子相关的委托。”

    家主,不,现在已经顺理成章成为土御门府实质宗主的男人,像驱赶瘟疫似的赶着他们离开,这其中多少包含怕见不得人的秘谋曝光的心思。

 

    “嗯,是从现在开始没错。”

    轰焦冻原本柔和的表情因为看到男人而转为冷硬。他抱起还搞不清楚状况的绿谷,在男人的注视下大步走出土御门府。

 

    “给你一个忠告。你们府上最好开始学习如何开源节流。”

 

    轰焦冻抱着虚弱的蝶妖,在土御门府所有人不善且摸不着头绪的眼神中,离开了即将陷入纷乱的京城。

 

    绿谷如今被害成这样,当年的自己固然有错,利用卑鄙手段的阴阳师们更是罪不可恕。那些该受天罚的人之所以现在还能笑得出来……也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刚成年的鬼在善良的蝶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一下。在阴阳师们的聚会中并非只有蜡烛被精心改造,就连酒水里都被融入了名为鸦片的罪恶膏药。比起一招送阴阳师们一个痛快,渐渐散尽家财却无能为力的终焉更适合家主这种为了上位而放任手足被残杀的人渣。

 

    种子已经埋下,偿罪之花不日便会盛开。他会带着绿谷在那些人无法触及的地方隔岸观火,好好见证这一切。

 

 

──于是,时间流转──

 

    嘉永六年,黑船来袭,大和民族被迫吹起了文明开化的前哨。阴间茶屋在日渐频繁的取缔下越来越少,然而市中心的某间茶屋却总是能从盘查中全身而退,众人都谣传茶屋的鬼老板很有手段,连警察都不敢轻易得罪。

    庆应三年,把持朝政的将军末孙大政奉还,时代再度向前推进。是年,本就政务冗赘的阴阳寮被列入新天皇的视察对象,土御门府的财务在长年被鸦片侵蚀的状况下更是逐年堪忧,离家破人亡只剩一步之差。

    明治三年,随着科学的观念开始萌芽,人们不再如往日般迷信。阴阳寮在日出之岛上横跨了千年以上的历史终究还是划上了句点。土御门府更是代理宗主吸食过量鸦片猝死后被迫搬迁回乡下祖厝,过着没落又乏人问津的日子。

 

 

    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茶屋的熟客们发现总是戴着般若面具的鬼老板与爱人双双从市井间抹去了身影,再也无人知晓他们的下落……

 

 

11.

 

    晨光从窗口洒落,烙着旧伤的手指在手感极好的长发上仔细梳理着。

 

    “吶,焦冻,你要不要考虑剪一下头发啊?”

    “不考虑。”

    “为什么啊?”头发这么长,要打理整齐很麻烦的。

 

    “头发够长才能绑住你,你就不会又飞走了。”

 

    长发青年仰起头,一脸无辜又理所当然地接着说:“而且,这样才能让你一直替我梳头发。”

 

    绿发少年给的回应是一声苦笑,一句真狡猾啊,揉乱青年的发后又认命地梳回去。

 

    红白发的青年闭上眼睛,舒服地喟叹一声。

 

    阳光微暖,幸福的温度该当如此。

 

 

Fin.

 

 

    原本打算5k字完稿结果最后写了三倍以上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以下为不看也没什么差的小教室:

 

1. 故事前段提到的饥荒,私设定为天保4年(1833)的天保大饥馑。当时的焦冻为7岁。

2. 阴间茶屋为江户时代开始蓬勃发展的产业,但日本男风(日文称之为众道)本就盛行已久,若众换成现代语就是小受的意思,通常为9-20岁左右。20岁以后比较不会接男人生意而改当有钱女性的欲望处理对象。故事里第一个死掉的路人阴阳师用若众来形容鬼之子,就是在嘲讽鬼之子的年纪以鬼族来说顶多就是个毛头小鬼,根本不足为惧。

3. 嘉永六年(1853)黑船事件、庆应三年(1867)大政奉还、明治三年(1870)阴阳寮废止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件。不过土御门家并没有真的殒落,线在仍然是日本有名的阴阳道家。

4. 罂粟在13世纪就已经应用在日本的医学上,江户时代除了麻醉以外还有当自白剂在使用。明治时期因为日本人也听说了鸦片战争的事迹,所以对于英国人邪恶的鸦片攻势抵死不从。故事里就是私设定宗主因为吸食鸦片被盯上而导致阴阳寮被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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